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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在一个冬日的午后,当几位相熟的妇女来诊所抓药、闲聊时,林秋月试探着提出了一个想法:“婶子、嫂子们,反正冬日农闲,晚上闲着也是闲着。要不……咱们凑在一起,我教大伙儿认几个字?也不用多,先认自己的名字,认‘男’、‘女’,认‘病’、‘药’,再学学怎么看看简单的体温表,怎么给孩子喂药不退热怎么办。就当……就当听个闲篇儿?”
妇女们面面相觑,既好奇又畏缩。识字?那是男娃和有钱人家小姐的事。她们这些围着灶台、田埂转了大半辈子的妇人,还能学认字?
最终,还是性格泼辣的张家媳妇打破了沉默:“学!为啥不学?林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,她肯教,俺就学!认了字,至少去镇上卖山货,不怕人家在秤上懵俺!”
就这样,一个最初只有四五个人的“妇女识字班”,在诊所那间点着油灯的狭小外间,悄然开课了。没有课本,林秋月就用烧黑的树枝在石板上写,从最常用的字开始,联系日常生活。“口”、“手”、“足”、“米”、“油”、“盐”、“病”、“痛”、“医”、“药”。她教得耐心,妇女们学得认真又充满乐趣,常常为某个字的写法笑得前仰后合。
识字只是第一步。林秋月巧妙地将基本的卫生保健知识融入识字教学中。教“水”字,就讲为什么要喝烧开的水;教“洗”字,就演示正确的洗手方法,强调饭前便后要洗手;教“孩”字,就讲新生儿护理、常见病的识别和应急处理;教“女”字,就大大方方地讲月经卫生、孕期注意事项、产后护理,打破那些流传已久的禁忌和迷信。
她将自己从博济带来的、陈婉如寄来的那些图解,一张张解释给她们听。用最直白的话告诉她们:非经期出血要警惕,白带颜色气味不对可能是病,肚子里的硬块不是“气鼓”要早点看,生孩子遇到“脚先出来”或流血不止要立刻叫人、找医生……
起初,这些内容让妇女们面红耳赤,窃窃私语。但林秋月平静而坦诚的态度,以及她治愈过许多类似病患的事实,逐渐打消了她们的羞耻。她们开始意识到,这些话题并非肮脏可耻,而是关乎自身健康和性命安危的大事。识字班的成员,慢慢增加到了十多人,甚至吸引了一两位较为开明的年轻姑娘。
林秋月的角色,悄然发生着变化。她不仅是“林先生”、“林医生”,更成了这些乡村妇女眼中可以信赖的“先生”(老师),一个为她们打开一扇小小窗户、让光和新鲜空气透进来的人。她们不仅来这里看病、识字,也开始向她倾诉生活的苦闷、婆媳的纷争、对儿女的期盼。那间简陋的诊所,成了她们短暂摆脱劳作与束缚、获取知识、交流心声、甚至获得一丝精神慰藉的宝贵空间。
一天傍晚,识字班结束后,年轻的李家媳妇磨蹭着没走,等别人都离开了,才红着脸,极小声音地对林秋月说:“林先生……您上次讲的那个,月事不准,还肚子疼……我,我好像就是。我以前娘说,嫁了人就好了,可这都两年了……”
林秋月温和地拉着她坐下,详细问诊检查,诊断为原发性痛经伴有轻度宫寒。她开了温经散寒的中药,教了她经期保暖和穴位按摩的方法。临走时,李家媳妇忽然低声说:“先生,谢谢您。不只是为看病……是谢谢您让俺觉得,俺的身子,俺自己也当回事儿了。”
这句话,让林秋月怔了许久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,也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。她意识到,她所做的,或许比治好几个病人意义更为深远。她不仅在治疗疾病,更在一点一滴地帮助这些女性建立自我认知,唤醒她们对自己身体和健康的权利意识。这种意识的萌芽,如同石缝中钻出的草芽,微弱却蕴含着冲破板结土壤的顽强生命力。
夜深了,山风穿过板壁的缝隙,带来阵阵寒意。林秋月就着油灯,给陈婉如写信。她详细汇报了近期的病例,请教了几个疑难问题,然后,她用激动的笔触描述了她的“识字班”和妇女们的变化:
“……老师,您常说‘预防’和‘早诊’。在这里,我越发觉得,比预防疾病更根本的,是预防‘蒙昧’。当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,当她们将基本的生理现象视为羞耻或晦气,当她们把健康的决定权交给神佛或陈规陋习时,疾病就有了最肥沃的土壤。教她们识字,也许并不能让她们立刻成为‘文化人’,但至少给了她们一把钥匙,去打开一扇了解自己、关注自身的门。当张家嫂子能看懂药包上的字,当李家媳妇能说出自己哪里不舒服而不是笼统地说‘肚子疼’,当王婶敢跟女儿讲要注意卫生时,我觉得,我们‘女科’的灯,才算真正照到了这山坳坳里最暗的角落……”
“我知道,这只是开始,力量微薄。但看到她们眼中渐渐亮起的光,我觉得,这条路,再难也要走下去。我不是一个人,想到老师您在远方,想到还有那么多同学在不同的地方努力,我就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。”
信写完了,油灯也快燃尽。林秋月吹熄灯,窗外,月色清冷,山影巍峨。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,她这间小小的诊所,和她所点燃的那一点知识的星火,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方式,改变着一些东西。乡村的女医,在这里,真正成为了医者与启蒙者的合一,用双肩担负起解除病痛与启迪心智的双重使命。前路依然漫长,但每一步,都走得踏实而充满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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