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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分两头,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,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,四五日不见回家。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,不在心上。已后十来日不回,叫家人各去挨问,都道清明之后,从不曾见。陆氏心上着忙。看看一月有余,不见踪迹。陆氏在家日夜啼哭,写了招子,各处粘贴,并无下落,合家好不着急!
那年秋间久雨,赫家房子倒坏甚多。因不见了家主,无心葺理,直至十一月间,方唤几个匠人修造。一日,陆氏自走出来,计点工程,一眼觑着个匠人,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,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,吃了一惊。连忙唤丫鬟教那匠人解下来看。这匠人叫做蒯三,泥水木作,件件精熟,有名的三料匠。赫家是顶门主顾,故此家中大小上下无不认得。当下见掌家娘妇要看,连忙解下,交于丫鬟。丫鬟又递与陆氏。
陆氏接在手中,反覆仔细一认,分毫不差。只因这条绦儿,有分教:
贪淫浪子名重播,谂色尼姑祸忽临。
原来当初买这绦儿,一样两条,夫妻各系其一。今日见了那绦,物是人非,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。即叫蒯三问道:
“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?”蒯三道:“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。”陆氏道:“那庵叫什么庵?尼姑唤甚名字?”蒯三道:
“这庵有名的非空庵。有东西两院,东房叫做空照,西房叫做静真。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。”陆氏又问:“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?”蒯三道:“都只好二十来岁。倒也有十分颜色。”
陆氏听了,心中揣度:“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,隐他庵中了,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,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,满庵一搜,自然出来的。” 方才转步,忽又想道:“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?莫要枉杀了家人。再问他个备细。”陆氏又叫住蒯三道问道:“你这绦几时拾的?”蒯三道:“不上半月。”陆氏又想道:“原来半月之前,丈夫还在庵中。事有可疑!”又问道:“你在何处拾的?”蒯三道:“在东院厢房内,天花板上拾的,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,教我去翻瓦,故此拾得,不敢动问大娘子,为何见了此绦,只管盘问?”陆氏道:“这绦是我大官人的。自从春间出去,一向并无踪迹。今日见了这绦,少不得绦在那里,人在那里。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。寻着大官人回来,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。”蒯三听罢,吃了一惊:
“那里说起!却在我身上要人!”便道:“绦便是我拾得,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。”陆氏道:“你在庵中共做几日工作?”蒯三道:“西院共有十来日,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。”陆氏道:
“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?”蒯三道:“这个不敢说慌,生活便做了这几日,任我们穿房入户,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。”陆氏想道:“若人不在庵中,就有此绦,也难凭据。”左思右算,想了一回,乃道:“这绦在庵中,必定有因。或者藏于别处,也未可知。适才蒯三说庵中还有工钱。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,教他以讨银为名,不时去打探,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,那时着在尼姑身上,自然有个下落。”即唤过蒯三,吩咐如此如此,恁般恁般。“先赏你一两银子。若得了实信,另有重谢。”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,后边还有重谢,满口应承,任凭差遣。陆氏回到房中,将白银一两付与,蒯三作谢回家。
到了次日,蒯三捱到饭后,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。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,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。蒯三上前叫声香公。那老儿抬起头来,认得是蒯匠,便道:“连日不见。怎么有工夫闲走?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,来得凑巧。”蒯匠见说,正合其意,便道:“不知院主正要做甚么?”
香公道:“说便恁般说,连我也不知。同进去问,便晓得。”把衣服束好,一同进来。弯弯曲曲,直到里边净室中。静真坐在那里写经。香公道:“院主,蒯待诏在此。”静真把笔放下道:“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,恰来得正好。”蒯三道:“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?”静真道:“佛前那张供桌,原是祖传下来的,年深月久,漆都落了。一向要换,没有个施主。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,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嬇。
选着明日是个吉期,便要动手。必得你亲手制造;那样没用副手,一个也成不得的。工钱素性一并罢。”蒯三道,“恁样,明日准来。”口中便说,两只眼四下瞧看。静室内空空的,料没个所在隐藏。即便转身,一路出来,东张西望,想道:“这绦在东院拾的,还该到那边去打探。”走出院门,别了香公,经到东院。
见院门半开半掩,把眼张看,并不见个人儿。轻轻的捱将进去,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。见锁着的空房,便从门缝中张望,并无声息,却走到厨房门首,只听得里边笑声,便立定了脚,把眼向窗中一觑,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玩耍。须臾间,小的跌倒在地,大的便扛起双足,跨上身去,学男人行事,捧着亲嘴。小的便喊。大的道:“孔儿也被人弄大了,还要叫喊!”蒯三正看得得意,忽地一个喷嚏,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,问道:“那个?”蒯三走近前去,道:“是我。院主可在家么?”口中便说,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,忍笑不住,格的笑了一声。女童觉道被他看见,脸都红了道:“蒯待诏,有甚说话?”蒯三道:“没有甚话。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。”女童道:“师父不在家里,改来罢。”蒯三见回了,不好进去,只得覆身出院。两个女童把门关上,口内骂道:“这蛮子好像做贼的,声息不见,已到厨下了。恁样可恶!”蒯三明明听得,未见实迹,不好发作。一路思想:“孔儿被人弄大,这句话虽不甚明白,却也觉得跷蹊。且到明日再来探听。”
至次日早上,带着家伙,径到西院,将木子量划尺寸,运动斧锯裁截,手中虽做家伙,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。约莫未牌时分,静真走出观看,两下说了一回闲话,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,便教女童去取火。女童去不多时,将出一个灯火盏儿,放在桌上,便去解绳,放那灯香。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,那盏灯望下直溜。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,香灯刚落下来,恰好静真立在其下,不歪不斜,正打在他的头上。扑的一声,那盏灯碎做两片,这油从头直浇到底。静真心中大怒,也不顾身上油污,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,乱打乱踢,口中骂道:“骚精淫妇娼根,被人入昏了,全不照管,污我一身衣服!”
蒯三撇下手中斧凿,忙来解劝开了。静真怒气未息,一头走,一头骂,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。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,哀哀而哭。见他进来,口中喃喃的道:“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!
你活活弄死了人,该问甚么罪哩?”蒯三听得这话,即忙来问。
正是:
情知语似钩和线,从头钓出是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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